桃江的初夏最美,翠綠的流水,青黛的群山,在藍天白雲下,把浮丘山的山腳點綴得有如百美獻舞;高聳的碧雲峰,像是巍然峨立的王者,在愉快的享受這份「唯我獨尊」的權利,幾乎忘了這個世間的多少苦難。
罄價響,莊嚴的梵唄聲,透越殿宇,直衝雲霄;殿中央,胡跪著一個年約七歲的小男孩,身著玄色海青,麻與碎布編製的多耳鞋,鞋底潔淨無污;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瘦高的老和尚,身穿黃色海青,紅色袈裟。這時,他的右手正拿一把剪刀,左手握住小男孩的髮辮,毅然地把一撮長髮攔腰剪下;然後由一位中年比丘,捧一盆熱騰的皂角水,把小男孩的頭髮洗渥滌淨,再由老和尚拿起剃頭刀,很謹慎地用密印加持了一番,才把刀口平置在小男孩的頭頂間,說道:
說完,照樣把頭髮剃下來,然後很快地揮刀剃髮,不一陣工夫,小男孩的一頭青絲,剃得一根不剩,光禿禿,白嫩嫩的。
此刻,排列兩旁的比丘僧,正在高唱著:
「金刀剃下娘生髮,法王座下又添孫」
原來寺院裡正在舉行莊嚴隆重的剃度儀式,當儀式進行完畢;老和尚慈目微垂,站在殿中央,對面前圍繞著兩百多位觀禮的僧俗,以他宏亮的聲音,緩緩地說道:
「各位大德!今天是四月初四日文殊菩薩的誕辰紀念,值此吉日良辰,山僧為此子剃染出家,誠然是一大事殊勝因緣,將為我佛座下增添一善根佛子,為我臨濟宗下參入一份力量;尤其,我天岳門下至山僧迄今三代單傳,度此子而承法統,可以說是一份重責大任,如行危巖,如履薄冰,稍一不慎,則必滅香絕火,從此宗下除名,派下斷號;是以,法統名派,全賴此子了!」
老和尚說到這裡,啟目環視,然後沈重地說:
「在場緇素,有的是為長者,有的是為同參,有的是為晚輩,不論如何,山僧希望大家同心護持,使此子能成為我佛座下一名法將,則各位的功德,必定是無量無邊的!」
老和尚說完,由一些身份較高的僧俗相接開示和祝頌;氣氛流露出歡樂,期待,祝福⋯⋯的確是禪悅法喜,慈悲無量。
二
夜色有點涼意,一輪淡淡的娥眉月,懸掛在稀落的星群間,深藍的長空,偶爾劃過一道流星,把空際拖得更深邃了;微拂的晚風,挾著薄薄的濛霧,慢慢底捲向山來;漸漸,漫佈了整個浮丘山,而至整個山的諸峰,而至最高的碧雲主峰,而至整個夜空--終於星月失色,一片迷茫把世界包裹住,宛若變成了一個無限大的棉花團。
無邊的濛霧裡,在雷音寺的西北角,那片名叫獅頭岩的巨巖上,此刻正盤坐著一位瘦削的老和尚;他,正是白天為那小男孩剃度的住持和尚。
夜色雖然迷茫,令人分不清景物,但是老和尚的臉上,浮起的一抹愜意的微笑,卻像一抹陽光,顯得格外明朗。此刻,但見他那雙明亮而慈祥的眼睛,向遙遠的群山凝視,凝視那濛濛的霧景,像是沈浸於一個遙遠的夢裡。
老和尚的思維一直在起伏著,從他那不時生起變化的面部表情,便可以得到有力的證明;可不麼?今天他完成了八年來的心願,不!應該是更久遠一些,自從他繼承了恩師月季老禪師的法統以來,至今已經是三十個年頭了;三十年來,一直許下的一個心願:
「此生中將尋找一個不亞於自己的弟子,寧冒著三代單傳的危險,也不違背師門的家訓,去做個濫竽充數的罪人!」八年前,在心願的三十個寒暑裡,終於他得到了一個機會,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;八年前,當他回返北國的文化城--北平市省親時,順道探望曾經共讀十年寒窗的學友,竟然不經意地結下了今天這個善緣。
他清晰地記得,那是九月的重陽日,沙井胡同的一座深院裡,客廳中坐著他的同窗好友夫婦倆,女主人懷著身孕;他和好友結束了一次圍棋戰之後,於品茗時閑談,而引起了話題:
「人家說和尚都能未卜先知,你能測知這第二胎是男是女麼?」女主人說。
「測準了怎麼說?」他微笑著問。
「和尚還有什麼希求?」男主人故意說。
「希求?」他在心底默念著這兩個字,忽然間誘發了他的靈機,一個不可思議的意念,像陽光下變幻的景物;雖然發生在遙遠的遠方,叫人看不出那內裡究竟有些甚麼?但是,卻令人深信擺在眼前的是美好的事實,是很容易誘惑人心動的。
「這樣好了,如果給我不意言中,就送給我做徒弟好了!」他狡猾地設下一個圈套。
「你的意思認定是個男孩子?」男主人說。
「如果是個女孩?」女主人補上一句。
「是女孩與我無緣!」他很平靜的回答。
「我就不信你真有神通!」男主人不服,接著說:「真要是個小子,準給你做徒弟!」
「好!」他像是先付定金,趕緊接上去,唯恐賣主反悔,並且加上一句:「一言為定!大嫂也同意了吧!」
「咱們是夫唱婦隨,只怕到時候你牛皮破產!」女主人也興緻勃勃地回答。
就這樣,在不經意中結下了這個善緣。
又是一年的遷流,大地從冰凍中醒過來,柳條兒已抽出了新綠,布穀鳥也唱出了心聲;江南的三月已經變成了翠綠世界,那漫山紅似火燄的杜鵑花,就像是少女們的春裝,是那麼樣的令人目眩。
人們都在為春耕而忙碌,忙的喜笑顏開;因為,那種在田地裡的是一團團的希望,充滿了延續生命活力的希望;包括自己、別人,這世上每一個有生命的眾生。
農忙的日子裡,雷音寺的住持,那個瘦高個子的老和尚;他雖然沒有在為農耕忙碌,但他的心底裡,卻也正在期待著一個新生命的來臨。他曾不止一次的在計算時間:
「三月底,四月初!」
新生命降臨的時日快要到了,他逼不及待地整理了一個包袱,背後掛著一頂竹笠,赤足芒履,獨個兒到長沙搭船往北方進發--
三
這是個令人興奮的日子,無論是天氣、環境、氣氛,和歐陽教授一家大小的心情;尤其是在後院裡的假山旁,結跏趺坐於那片青石板上的老和尚,他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寧靜與平和;只見他一會兒望望天空,一會兒看看花木,一會兒閉目沈思⋯⋯。
他是在等待一個時刻的來臨。
在他的思維裡,那時刻將給他帶來很多很多;是一些說不出來畢竟「是如何?」的事,或許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希望,或許什麼都不是!或許僅僅是使他「空歡喜」的一刻;不過,他像是有一種奇妙的預感:
「將是一個充實的事實!」
陽光自東方逐漸昇高,氣候已在逐漸轉暖;初夏的日子本來就是宜人的,一年中的此刻,不也正是充實的時刻麼?
「哇!哇!」
隱隱地,一陣充滿了「人生韻味」的聲音,說不出是喜是悲的生命吭歌,從廂房裡傳了出來;像沈悶的陰霾,突然暴起一陣雷響,震撼著整個院落裡每一個人的心弦。
老和尚禁不住站起身來,邁步向廂房的客室;這期待的時刻終於來到,像倚閭待兒的老母親,盼望著愛兒歸來的時刻,終於讓她盼到了。
當他跨入客室時,男主人歐陽教授早已在座了。
「是我贏了吧!」
他說出了內心的喜悅,雖然他已經是鬢髮斑白的老和尚,而且具備了近三十年的禪定基礎;但,關係著三代單傳的命脈,關係著祖庭法系的延續,這是他唯一的希望,一個必須成為事實的希望,叫他如何能禁制住鼎沸的情感,而強迫自己平心靜氣,無動於衷?
「你確信這小子有根基嗎?」
「你在懷疑?」
「但願是的!」
「時間會證明一切!」
「我是不願輸給你的!」
「但願不是為賭注的大小,而是為賭注的可靠性!」
「我們的信用像你的一樣。」
「那我就放心了!」
「放得下麼?」
「彼此!彼此!」
二人的談話,在一陣哈笑中結束;客室裡有丫頭送來香茗,氣氛已隨之變得熱鬧了,整個家庭中的老少似是全體動員,加上助產婦穿梭其間,顯得格外忙碌。
然而,此刻廂房裡,女主人為這新生命的誕生,似乎並沒有為她帶來歡喜;因為在她的希望中是一個女孩,她像是對女孩有著特殊的感情,當她頭胎生下來一個男孩之後,這種感情愈來愈濃,幾乎在這十個月懷孕的日子裡成為她念念不捨的生活全部。
至於生男孩將會促使他成為一個出家的佛弟子,她並不是為此而不歡;雖然她不是一個佛教徒,而且還是個受過洗禮的標準的基督徒,但她卻深信「因緣」二字;基於在她教育知識的領域中,不時發現人生問題的產生,無論是任何的際遇,都逃不了「因緣」的安排;固然牧師們曾強調那是「上帝的安排」,可是,她想到「仁慈而又萬能的上帝」,似乎不會把一切殘酷的事實,去安排在崇拜祂的子民身上;否則,便無法信奉上帝是仁慈的,是萬能的主人!
「人,與生俱來就是有罪的!」這種思想在她的信仰過程中,一直認為值得研究;因為,「罪」的形成畢竟是來自何處?誰造成?誰賦予?如果歸之於上帝的安排,便沒有了「我」的一切了,既然連「我」的一切也沒有,那便不應該有「罪」的發生,誰都知道,人生的種種是發生於「我」的一切言語和行為上,而言語和行為的造成,是發生在某些「因緣」的變化中,而「因緣」的變化,正是「我」所造成;由於這種邏輯的道理,使她深信一切歸於「因緣的結合」,便是人生現象的根源,也可以說是樞紐,她凝視著床上的內帳頂,那潔白的顏色,正像她此刻的心情,是一片空泛得一無所有的景象,她忽然感到有些累了,可能是身體上的疲勞。
終於她微闔住雙眼,靜靜的。